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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韩儿悻悻啐了一口:“总比你卖身卖屁股好。”将打湿的衫子一手挽起,起身欲走。

屈方宁在后笑道:“小韩儿,咱们打小给人送作一车,天南地北,各奔西东。时隔多年,竟能于茫茫人海之中相认,你我之间,可称善缘不浅。干什么一见面,就非要弄得你死我活的呢?休战休战,早点做朋友罢!”

年韩儿心中一动,刚刚转念:“此话倒也不错。”旋即见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,道:“后天北社驿馆有两个车队过来,你帮我接待一下。”

年韩儿大怒,深悔适才一瞬间信了他的鬼话:“姓屈的,你不要得寸进尺!真当老子是卖……的了?”

屈方宁摇了两下手指,叹气道:“小韩儿,朋友之间,彼此信任是最紧要的。我让你替我出面,是觉得以你能力,足担大任。你怎可这样怀疑我?这支车队要运的东西,是我顶风冒险,从狼曲山矿场偷出来的。此事关系你我二国未来,我可是挨了无数的鞭子,才巴巴地搭上这一条线。你万万不可给我弄断了!”

年韩儿听他语气郑重,将信将疑,冷道:“既然如此重要,你自己为什么不去?”

屈方宁嘿然一笑,口气中却无甚笑意:“我自会在旁指点照应。兹体重大,多留几个心眼,总是不错的。假若都由我一个人接引,万一……从此中断,岂不是太可惜?”

说到万一二字,声音中竟有些自嘲之意,与平日嚣张跋扈、望之生厌的嘴脸大异其趣。年韩儿一时倒有些不习惯,怔了一怔,依然一副嫌弃口吻:“哼!有万一倒好了,可惜祸害都是遗千年的。”

可惜这话一出口,立刻就被当好话听了:“小韩儿,别担心。哥哥为了你,也舍不得早死的。”

年韩儿跟他斗口百无一胜,不愿纠缠,狠狠甩了个白眼,跃上河岸。

只听他在水边唤道:“小韩儿。”

年韩儿不耐烦道:“还有什么屁放?”

屈方宁在粼粼月光下荡了荡腿,看着他微微一笑:“你……哥哥大婚之时,我说过你许多坏话,对不住啦。我现在明白了,只要心里放不开一个人,多多少少,总要犯点贱的。”

年韩儿胸口突的一跳,故作冷硬道:“你犯你的贱,关我什么事?”水淋淋地走向年家铺子,立刻有人前来击鼓献歌,把热闹重新带回了人间。

直到进了铺门,回头一望,屈方宁还坐在河岸下,默默地望着河面上的银色月光。

狼曲山近日大兴土木,人人为统帅的新婚之喜忙碌不休。幸喜来了一支财大气粗的商队,听说主家是做琉璃瓦的,家大业大,大江南北都开得有分号。商队胃口上佳,不但收购了堆积如山的废铁渣,还带走了一批淘汰下来的弩床、马具。一时间,狼曲山异常漂亮,闪闪发光,不复往日一堆、丘壑耸立的怪异模样。不过主家有个怪癖,行事隐秘,不喜宣扬,因此西军军务长只跟小亭郁打了声招呼,就以填谷之名,护送商队上路。直到和市附近,才洒泪而别。护卫军目送贵人走远,心中不由好笑:这铁渣早已榨得精干,千里迢迢劳时费力地运回烧炼场,赚的那几个瓦钱,抵得上商队运耗吗?

屈方宁翘足坐在鬼城山崖边,任凉风将上衣鼓满,目视西军车队蜿蜒远去,低低叹了口气。

未几日,千叶以蓄意滋事、挑衅庆州盟约为由,向南朝提出“永宁十六新盟”,其中首当其冲者,即岁币银两倍之,又附有庆原十二州工事规格、马匹养殖限制令种种条款。南朝兵马大元帅黄惟松强硬回击,隔日即发出严正声明,誓不签约。千叶答得也很爽快,一点回寰余地也无:不服就战!黄惟松答得更是斩钉截铁:要战便战!

消息传出,黄惟松几乎没被弹劾的折子埋没,朝中对他的撤职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若非孙尚德声望日隆,以残弱之躯对抗满朝飞唾,他老人家怕是早就已经滚下了台。这一次老皇帝赵延倒是开了窍,知道这个钱着实拿不出手——想来是前年岁币征收太狠,将他老丈人家的马匹悉数收去,使得皇后一家出门无车可坐,简直把国面丢尽,——一边苦巴巴地哭穷唱衰,一边偷偷把武将新锐贺颖南指派了过去。待贺小将军三万荆湖军开入清平关,监军大臣也从汴京启程。人选敕令一出,朝野上下顿时一片哗然:此次清平关对战,监军不是别人,正是那位逍遥天地间、万事不关心的逍遥侯沈七侯爷!

这一脚玄妙之棋,不但惹得南朝文武百官热议不绝,连北方诸族都为之骚动了一阵。国会谈议、军中哄传、牧民之中亦流传无数小道轶闻。更有少女为之春心萌动:听说这位侯爷年纪甚轻,妻子新丧,才情旷世,有芝兰玉树之美。帕衣节的狂热还未褪去,大家说来说去,说得越发憧憬了。不但堆积的小消息越来越多,称呼也一天天亲密起来,从“那姓沈的大臣”到“姓沈的”又到“那个人呀”,兼有“沈郎”“沈七哥哥”等称谓杂然相间,不一而足。聚众谈论之时,个个面泛桃花,吃吃而笑。军中有情人的,都仔细叮嘱了情郎,见了沈七侯爷,一定要替她多看几眼。倘若竟能一举擒获,教他坐在红木囚车里送回来,那就再好不过了,简直愿意天天给他送马奶酒、唱“打春”歌。阿古拉路过时不识趣地冒了一句:“南朝女的都是哭泪包,男的都是病秧子,刀拿不起,马跨不上,一个个瘦得像鸡……”立刻被女孩子追打了一路,纷纷娇叱:“你才是鸡!你才是鸡!”最后粉拳挨了一百有余,而且全家都变成鸡了。

屈方宁相对这些激动的人群,那就冷静多了。沈姿完虽然名噪一时,在他看来也就是个“来打仗的”。既然是来打仗,就只有会打和不会打之分。“花时久雨”在他心里,肯定是不会打的,于是也没什么好挂怀的了。只不知这位侯爷在乱军之中、城池之下,是否还有那份温雅和善、骨清神秀的高华之姿?

只是此刻并无胡思乱想的闲暇,一念转过,便不再多想,又催促车卞去北社驿馆拿他的红货。这送货人之中当然别有文章,只是瞒过车卞一人而已。车卞一下晨训就出了门,直到晌午时刻才回,也没回离火部销假,径自绕到伙食营舀面汤去了。屈方宁心急如焚,传了好几声才把他传回来,劈头问道:“货呢?”车卞犹自呼噜噜吸着面皮,闻言眼皮也没抬,喉咙咕噜了两声。屈方宁又急又气,一伸手把他海碗掀了,厉声道:“我问你货呢?!”车卞一下骇得懵了,满手面汤都不敢擦,颤声道:“没、没人。”屈方宁心中砰地一声大跳,喉头动了一动,压低声音道:“怎么会没人?是……货没送到,还是哨兵……拦截了?”车卞晃了晃老鼠脑袋,有点畏惧地看着他:“不、不知道。驿馆里空荡荡一片,没有人。”屈方宁一颗心空空作响,强自镇定道:“北社驿馆三教九流暂住之地,如何能请得出偌大空来?想是你没看清楚。”车卞不敢接话。屈方宁心中慌乱,手指攥紧松开几回,嘱道:“你速与送货人相约碰头。马上!”车卞点头不迭,应了好几声,忙忙地退出大帐。才到门口,屈方宁忽道:“要是……”忙立定了听着。屈方宁却欲言又止,手在空中抬了片刻,又垂了下去:“没什么。你去。”这才撤了出来。出门之后,百思不得其解:自己做的黑市买卖,方宁弟弟从不过问,今天怎么这么热心起来?况且一宗大货南来北往,难免有些到不准的时候,平时晚个天都是家常便饭,怎地今天浑水摸鱼一上午,他就暴躁成这样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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