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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一个哑哑吞吞,仿佛被牛车碾过的嘶嘶声也叫道:“甚么八百年前?这位叫王……王甚么的大将军,可是横死在我们这鸟不拉屎的还乡河里,打头一位的大人物!那是十年……十一年……总归是十年八年前的新鲜事了。他落水的那块石头,还留了一摊子黑血没干哩!吊颈鬼,你白白扯出老长一条舌头,去多舔两口便饱了,又何苦和我们这群畸零鬼抢食?”
那吊颈鬼尖声细气地一笑,道:“压死鬼,你傻,我可不傻!一魂二血三骨肉,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续命法门。咱们这还乡河地处偏僻,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活人。从前打仗时,还趁乱拖得几个小兵卒子下水,隔三差五吸些生魂入肚,还算吃了几餐饱饭。后来仗也不打了,人也不来了,统共近年,才淹死了一个浸猪笼的臭老娘们,三下五除二,也不够垫肚子的!那残血谁爱要谁要,这片骨头休想分我一丝儿。这可是将军白骨,以一敌百,放在阳间是要受万人敬仰的。老子吃了,肯定修为大涨,只怕能到上游当个鬼头目也不一定呢!”
一个阴鸷潮湿的女声忽在旁响起:“浸猪笼怎么了?你可知道我老公怎么死的?再给我嘴上没把门的,老娘连那半边脖颈一并给你拧断了。”
吊颈鬼似对她颇为忌惮,缩了缩头颈,连一条青紫的长舌也卷起几分。却又有个鬼捋了捋花白胡须,摇头晃脑道:“不对,不对!此将军非彼将军。你方才所云‘将军’出自先秦典籍,乃是我华夏上国之官职。但这王将军并非中原人士,而是一位鞑子。鞑子将军,也叫将军乎?也受万人敬仰乎?鞑子敬仰者,尔等能消受乎?”
一干小鬼面面相觑,无人知道鞑子将军如何称呼,一时茫然无措。那浸猪笼的女鬼见群鬼出丑,凉凉一笑,道:“管他鞑子不鞑子,只要率兵打仗,杀人见血,那便是将军了。枉你们一群蠢鬼自命不凡,却还不如我这偷人的老婆有见识!”
众鬼讪讪一阵,又为那碎骨争抢起来。压死鬼趁吊颈鬼不备,翻身骑上他脖子,便将他长舌当成绳索,在颈上连绕了好几圈。那童生鬼却也老当益壮,将一支拐杖直往吊颈鬼口中插去。可惜他一双眼早已熬坏,做鬼也望之不真,反一杖捅进压死鬼断腰中,痛得他失声大叫,顿时一片混乱。
忽听远处一道湿溺的气声叫道:“有人来了!”
众鬼又惊又喜,又爱又馋,忙齐心合力,放开手脚,一并沉入河底。只听銮铃清脆,马蹄达达,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大骏马从山道尽头驰来。马前一人将手搭在眼上,向阴惨惨的河面上望来,疑道:“王赟当年应是死在此处,怎地一方碑文也无?侯爷好容易大发善心,千里万里来祭奠他,却连衣冠冢也寻不见。到底到哪里去了?”
他身后也坐着一人,个头比他高一截,单手将他腰肢揽住,说话却轻慢到了十分:“人是你杀的,却反来问我。”
马前那人哂笑一声,道:“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。若不是你派他来追剿我,人家只怕连家业也继承了,还用在这穷山恶水中当枉死鬼!是了,他还放箭射我来着,可惜侯爷的箭也不是吃素的,后发先至,当场将他射落马下。我记得这里有块隆起的青石,现在却不见了。”
他身后那人面容仍懒洋洋的,闻言也只一挑眉峰,道:“侯爷箭术如神,可喜可贺。”
侯爷得了这夸赞,也不见如何高兴,向他横了一眼,便跳下马来,往河沿寻去。那溺死鬼将身与水化在一处,跟紧他脚步,无声潜行。
众鬼屏息凝神,不敢稍动,眼睁睁见他停在一株焦木下。那原是一棵三四人合抱的粗壮大树,枝干从中断折,一半横亘在河面上,淤积了许多枯枝败叶,正在水流中不断旋荡。枯叶底下的青石只露出峥嵘一角,昏沉天色中,看起来极不起眼。
侯爷意外道:“原来在这儿。”便将青石上的泥污腐烂一并拂开,现出一大摊干涸黑血来。
溺死鬼将他饱看一顿,这才悄然潜回,惨白肿胀的脸上满是喜色,连声道:“好极,好极!我看他一身装束,非富即贵,比夜归山下那群地主老爷还讲究得多。人又生得雪白漂亮,不像个会功夫的。老祖宗曾言道:官有福,将有威,君有天命。三者得其一,便算走了天大的鬼运。我瞧他那通身的气派,啧啧啧,少说也是个郡王!一身魂血吞吃下来,管教咱们几个鸡犬升天。”
众鬼听了,皆喜不自胜。只那童生鬼絮絮道:“溺兄这一句鸡犬升天,却要商榷商榷。我等又非修道之人,不得天地正气,只吃些冤魂阴煞,维系鬼身。纵然将这人分而食之,最多也是从小鬼变作厉鬼,日后便可附身害人,不愁肚饥了。”
那女鬼却将拨了拨自己血红的指甲,冷笑道:“我倒要看看,是这死到临头的糊涂鬼漂亮,还是我老公漂亮!”
压死鬼先自伤了腰,正嘶嘶吸气,闻言将肚肠捞起,调笑道:“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,究竟是哪一个老公?是被你喂了耗子药,一命呜呼的死老公呢,还是捆了你手脚,亲手将你投入猪笼的野老公?”
正自口舌不断,溺死鬼忽正色道:“嘘,嘘!又有人过来了。”
众鬼偷眼望去,昏昏惨惨之中,只见一个浑身着黑的男人骑在马上,沿河岸缓缓行来。与人隔着尺,便勒马不动了。
侯爷却不理会他,向青石合十拜了一拜,便将袖中几枚物事取出,一一摆置在石上。
众鬼心中好奇,努力张望时,只见金光浮动,似是首饰之属。
马上那黑衣人目光落定,笑喟道: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。”
侯爷也叹了口气,道:“是啊。他扮得也算像的了!他与我对阵之时,便常骂我涂脂抹粉,搔首弄姿。后来索性效仿诸葛武侯,送了一条石榴裙、一副金钗环给我。我自然毫不客气,下次阵前相见时,便将那红裙穿在身上,当着两军将士的面,将裙角尽情一扬。恰好一阵疾风,吹得那红裙猎猎飞舞,与本元帅的军旗相映生辉……”
那黑衣人笑道:“那是什么时候的事?我竟无缘一见。”
侯爷嗔道:“不要打断我。我使了这一番做作,便向他笑嘻嘻道:‘王将军,多谢你送我的东西。只是石榴原本色泽深红,如再搭配黄金饰物,未免暗淡庸俗。于是我自作主张,换了一副青金耳坠,你看是不是明艳多啦?’王赟听了我这番雅论,面色阴沉,极不好看。我又唉声叹气道:‘王将军多年不作红装,不知晓这些细枝末节,也是难免。只是你忍痛剃了头发,又苦心孤诣装出粗鲁模样,连对心腹手下也要苦苦隐瞒,到头来却被我这娇滴滴的男人打得屁滚尿流,细思往事,可后悔不后悔啊?’王赟听我揭破她身份,脸上肌肉扭曲,便要将我这狗头元帅一箭射杀。我又诚心实意地劝道:‘王将军,不,彩云啊,我前日正巧到王员外贤伉俪庄上做客,听人谈起大小姐往日英姿,不禁悠然神往。二位尊亲虽非正统中原人士,王大小姐也算得大半个南人,如何铁了心跑到鞑子帐下,帮异邦杂种杀自家人?若为建功立业,现下也尽够了。要是嫌封衔不足,还可来当本元帅的老婆……’哪知她听到最后,冷笑几声,切齿道:‘你生而为男子,却哪里知道我的心事?我一生之中,最恨你这样理所当然之人。不错,我腿间是少了条鸡巴,那又如何?我自问学识武功,处处不比人差。我偏要舞刀弄枪,偏不要嫁人生子。南朝容不得我,我便当个鞑子。看谁能奈我何!……’我见她披头散发,两眼充血,忙摆了摆手,解释道:‘王将军,我绝不是瞧不起你。我生平所见厉害女人无数,说到狠决坚毅,个个在我之上。你要展露本领,也可秀发如云、罗裙飘飘,不必大马金刀,装作男人模样……’唉,我这几句金玉良言,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耳里。只是她身死之时,头发确比从前长得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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