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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我要,这是小杏仁欠我的账,应还的。”
朱瞻基趋身向前,颇为不满:“吴定缘,你是不是脑壳摔傻掉了?你要是不懂,可以问问于谦。你的功劳,一个世袭罔替的侯爵是最起码的,至于官职嘛……你愿意回南京去,做个协同守备也成;去扬州或者淮安,管几个巡漕河的水军营头也成;或者干脆留在京城,在锦衣卫做个指挥同知,过一年我把你直接提成实职指挥使,咱俩还能时常见面。”
他看着那只残废的右手,官职越说越大。面对这些汹涌而来的超品殊荣,吴定缘仍旧保持着沉默。朱瞻基说到后来,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求他似的,面色一沉,猛拍桌子:“哼,那你到底想要什么,说说看!”
于谦在圆墩上有点坐立不安。这蔑篙子不会失心疯开口想当个国公吧?而且看皇上这架势,真说不定会答应。
吴定缘缓缓抬起头,双眼向朱瞻基直视过去。不出所料,目光一接触,他的面部肌肉便一阵抽搐,强烈的疼痛鞭笞着五官。但奇怪的是,他这一次没有逃避,而是咬紧牙关盯着对方,即使疼得青筋暴起,也不挪开。
朱瞻基被盯得很不自在,先移开了视线:“好了好了,你别自己找罪受了,朕又没逼你!以后准你觐见不用看着朕,总行了吧?”
吴定缘的声音还算冷静:“要不我先说说自己的事体,陛下你再决定赏赐什么吧。”
“好,你说。”
“我在南京城里,本是一个懒散度日的蔑篙子,既不知自己是谁,亦不知道该做什么事。若非在扇骨台遇到陛下你,只怕迟早会醉死在秦淮河里。这一路上你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,但也给了我一条出路,让我找回了过去的真相,看见了真正的自己。”
朱瞻基和于谦面面相觑。吴定缘的情况他们早知道啊,不就是发现自己并非亲生,以致性情大变吗?朱瞻基道:“如果你说的是这个,放心好了。朕给铁狮子也追赐官爵,你妹妹吴玉露也会安排个好人家嫁了。你要想找你生身父母,我也可以安排专人去查。”
吴定缘摇头:“不,我要说的不是这个。其实你们应该早有疑惑,为什么梁兴甫会死在司天台下?为什么昨叶何要煽动民众建起堤坝?白莲教为何在淮安不杀我,反而将我带去济南?还有,为何我一个南京的小人物,一看到陛下你的脸,便会头疼得难以控制?”
朱瞻基的脸色微微有了变化。这些蹊跷之处,其实他都有想过。只是那时候忙于逃亡,不及细思,只当是白莲教急于讨好朝廷的举措。
“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。但现在不说,你早晚也会知道,到那时候意义就不同了。荆溪对我说,坦诚以对,心无负累,所以我决定还是直截了当说出来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朱瞻基隐隐觉得有点不妙,“朕可以当这场谈话没发生过,过往的事也既往不咎。你还是别说了。”
“可我必须说。不只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,也是给我自己一个交代。我已经逃避了半辈子,不想再逃下去了。这次到京城来,我已经想好了,要么痛快地死掉,要么把所有的事都做一个了结。”
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。于谦站起身来,小声说:“既有密奏,臣不便与闻,先行告退……”
朱瞻基和吴定缘同时道:“你别走!”
有第三个人在,至少能稍微化解掉一点尴尬,留出些余地。于谦只好坐回到圆墩上,忐忑不安地左看看、右看看。吴定缘见朱瞻基默许了,便缓缓开口。他的口才不算好,但这些事在心里不知萦绕了多少次,所以讲起来格外流畅。
他从靖难之役的济南大战讲起,讲了铁铉,再讲了铁夫人与幼子在金陵教坊司监狱的那一夜,讲钟二勇如何变成吴不平,讲梁兴甫如何性情大变,讲红玉的坎珂遭遇,然后又说起唐赛儿与佛母的诞生、昨叶何的心思。一场绵延近三十年的恩怨,就这么通通透透地显露出每一根枝杈。
这一讲,就是一个多时辰。其间朱瞻基和于谦一次都没打断过。屋子里像是抹了一层白秸胶,两个人一动不动,有若泥塑。没想到一个头疼病,背后居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。
“就是说……你一看我就头疼,是皇爷爷杀了你生身父亲的缘故?”朱瞻基拿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,可喉咙依旧干涩。
“是的。”吴定缘平静地点点头。
“哪有这么巧的事!”朱瞻基重重把茶盏一磕,“我从宝船上掉下去,恰好被跟朱家有仇的你捡到?”
“这不算巧合,该是宿命,也算孽缘吧。”吴定缘苦笑道。没有朱棣对铁家的迫害,他便不会被吴不平收养;如果他没发觉自己并非亲生,便不会就此颓废堕落;如果他没颓废堕落,便不会被吴不平安排到最偏僻荒凉的扇骨台去值勤。
从另外边来说,若非铁铉悍守济南,迫使朱棣绕路南下,他在浦子口便不会遭遇危险,也就不致让汉王滋生野心,并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越烧越旺,最终铸成两京之谋,去炸飞在南京的太子宝船。
冥冥之中,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,在几十年前轻轻地推动了一下,层层碰撞,竟推出了今日尴尬而荒唐的局面。真可谓业必有因,业必招果,一饮一啄,皆是天定。两人对视良久,一时都说不出话来。
“你想要什么?报仇?为铁铉平反?”朱瞻基艰难开口。
于谦登时紧张了。为铁铉平反是不可能的,一平反,别说永乐皇帝面子难看,连靖难的正统性都要动摇。那只剩下报仇一个选项。这时候吴定缘若是出手,外头守护卫可来不及进来。
吴定缘两只手搁在双膝上,没有回答,只是直视着皇帝。
朱瞻基跳下卧榻,取来挂在墙上的一柄雁翎刀,怒气冲冲地扔到吴定缘面前:“你别当我是太子!想报仇,来动手吧!我一条命还给你!”
“陛下!“于谦大惊,急忙冲到两人之间,“吴定缘,你可想清楚!杀铁铉公的是太宗皇帝,洪熙皇帝还一直在给靖难罪臣赦罪。陛下那时才多大?”他此时为了救下朱瞻基,对太宗也顾不得言辞谨慎了。朱瞻基沉着脸把于谦推开:“让他来!我朱家的错事,自然由我来承担!”
吴定缘面无表情地俯身用左手捡起刀,可他右手已残,没法拔出鞘。朱瞻基握住刀鞘,一把给拽出来。只见屋里一片白光晃过,朱瞻基仰起脖子,死死盯住对方。于谦急了,愤愤上前一揪吴定缘衣襟:“你不会真想杀了皇帝,去做那什么白莲掌教吧?”
吴定缘摇头道:“若我做了白莲掌教,还有何颜面去见我养父?同样道理,若我接受了朱家的赏赐,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生父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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